「大姊，大姊....」背後傳來一聲聲呼喚，轉頭看留一頭時下流行玉米鬚捲髮的男生，正喘呼呼追著我。

他睜著一雙斗大的眼睛看著我，阿修，我下兩屆學弟，直系家族的成員。近看他的雙眼皮，深邃而有神，別說細長的睫毛，我常笑他說，要是他轉世，下輩子準是個美女，人人都稱讚的靚妹。

「叫什麼大姊，都被你叫老了。」我一向最討厭被叫什麼大字頭，才26歲，就在公司當大姊，這也未免催人早衰。

「對喔! 我忘了，大姊，我是要跟你說，這個禮拜你一定要參加我們家族的聚餐啦!」他細膩的聲調揚起活潑的節奏，我連想講他的話，都還在嘴裡往喉嚨吞了下去，還叫我大姊，這死小子。

禮拜天的台北，原本車水馬龍的街道，早上安靜跟死城一樣，這天國定假日放假一天，公司原本要找家幾個部門聚餐，被有家庭小孩的人抗議，只好不了了之。我們幾個大學同學聚在這家台式餐廳，跟幾個學弟學妹閒聊。

「學姐很厲害喔，在公司都是她挺我，我要被人家罵，她都找那個人理論。」阿修口沫橫飛，我在一旁聽了都怪不好意思。

「沒他說的那麼恐怖，還找人理論咧。他 - 我學弟，就是多看著點，免得他得罪別人，還不是會害到我。」推薦他履歷到人事部的人是我，當然我擔起責任。

「哦.....你們倆有姦情，感情這麼好，想不想把阿修納為妾啊。」方為剛虧人不留情，起鬨鬧起我們也不是第一次，大二我們剛分配好家族，他就曾經說了，「這個不錯喔，我剛去幫你瞧過，長得很帥，很像那個日本明星，叫什麼....什麼寬。」「阿部寬。」要不是我習慣他的損人個性
，早想一巴掌K過去。「對....對，你眼光高，看中都是極品。」他再胡謅下去的話，我怕我動了肝火，起身走出去，迎面碰到一個人，撞了正著。「對不起...對不起。」那時阿修慌慌張張進系辦公室，我還不知道他是跟著我三年的學弟。

大二選修課把我的時間都佔滿，當阿修那批人搞了個天使與主人的遊戲，當時我就隨便抓起一個小紙條，廖文修，旁邊學妹吃味地說，怎跟直系學弟是同一個人，這樣照顧不到其他學弟妹。我的天啊，我時間都不夠用了，還要顧什麼小毛頭，當場很兇撂下一句，他就好，不用換了。

阿修很爭氣，大一就是班代，跟外校女生辦聯誼活動也有聲有色，連我學姐都湊過來打聽他，整個讚賞到不行，我心裡有點驕傲，學弟做人成功，我也有面子。

「學姊，學姊....」阿修在好漢坡小跑步上來找我，「厚....這什麼坡啊。」他彎下腰喘氣，直囉唆幹醮這個坡。「叫你別只顧著玩，爬點坡就唉唉叫，那你以後怎麼辦。」我宿舍就在這個有名把小腿練粗的坡上，學姊有事學弟服其勞，我都叫他替我扛東西回宿舍。

「學姊，我這學期第三名耶!不會丟你的臉啦!」他稚氣的臉龐，閃耀陽光男孩燦爛的笑容，偶而在忙打工兼家教與課業兩頭忙的日子，他總是當能不讓替我分攤很多事。大三那年老爸出車禍，我趕回老家，在醫院照顧他整整兩個月，差點就要提休學。家裡還有兩個弟弟妹妹學費還要
籌，親戚朋友都避不見面。我上門去叔叔家借錢，嬸嬸在廚房內說話的聲音我都聽得一清二楚。「叫你孫啊麥來借錢啦，阮兜有夠沒錢，猶閣來借錢。」她直嚷嚷講的那些話，我從小聽了好幾遍，怎這次聽了心裡特別躁鬱，何不當我面講，坐在客廳，看著他們的小孩，我也明白，他們家環境也不怎好，這些年叔叔對我們家也傾囊相助，我上大學雖拿到獎學金，但頭一年學費叔叔替我跟其他親戚盧了很久才湊齊。

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，門口站了一個人。「學姊!」是阿修，問他站在門外多久，他含糊說沒多久，還跟隔壁鄰居阿伯聊天，沒有等我很久。

「進來吧!」打開燈，屋內東西凌亂，我從廚房倒杯水給阿修。「哦....你蹺課喔! 今天沒課嗎?」明白他特地來看我，心裡難過到沒人可傾訴，他一來，我撐住的意志力，有點動搖。身子往後傾倒，差點跌倒。「學姊，你還好嗎?」阿修扶我手臂，從地上起身坐在椅子上。「還可以。沒事，沒事!」阿修從他的大帆布袋掏出一本筆記，「學姊，上面我都寫好了，你看有什麼不懂，你可以問我喔!」筆記本密密麻麻的字，整齊排列在上面，不止一本，還有我選修的課，他都有筆記。我睜大眼睛看著這每一本筆記，心想他如何辦到的，眼睛淚水不聽話泉湧而出，說不盡的動，一顆顆掉在紙上。「唷.....別哭啦! 你看你啦，你這樣弄糊了，看不懂就糟糕了。」他從口袋掏出手帕給我，還東找西找面紙擦拭筆記上的水漬。

後來回學校才聽說，阿修都去上我修的每一堂課，還跟其他同學借筆記，回去之後再謄一次到筆記。16個學分，他一定沒上他的課，光是我的課就已經每天消化不完，何況他自己的。除了謝謝，我心裡感激到覺得世界末日也不過一轉眼，但能從黑洞看見希望的光芒，卻就是這麼一束
渺小的光，足以讓我重振精神面對之後的困境。

大四我兼了三份工作，學校的課幾乎沒去上了。賺來的錢都寄回家裡，弟弟妹妹獨立自個打理自己，出去打零工賺點生活費，老爸行動不便，出去拾荒檢破爛，我雖勸說他別去，但他堅持身體要動才會好，我就不再反對。晚上回到宿舍，舍監拿出一袋袋，有滷味、陽春麵，有水果跟幾包零食。問了舍監知道都是阿修拿過來，在交誼廳吃著這些東西，旁邊室友都投以羨慕的眼光，對我說：「要是我男朋友有這麼好就好了。」幾乎都是這麼跟我說。

我年長阿修兩歲，學校這兩年反倒是他照顧我。畢業紀念冊一出爐，我翻一翻，有幾張我所不知道的照片被刊登出來，編輯署名廖文修。「什麼時候偷拍的?」我拿紀念冊給他簽名，直直拿在他面前問。「喔! 就是偷拍，還用問，哈!」他戲謔的表情，把我這麼久都不知情這件事，當作玩笑。他拿著原子筆在我們大一家族聚餐的照片旁，寫著：「To 徐思佳，我永遠的大姊，很高興當你的學弟，希望以後我們都是好朋友! ps: 我其實小你一歲」。我看完莞爾一笑，他還是很無俚頭在上面塗鴉，遇到同學經過就說，我學姊的畢業紀念冊簽一下。

他當完兵，上台北找工作，我打聽幾個朋友公司的職缺給他，他愛理不理的回我一句：「沒在學姊附近不習慣啦!」公司裡資訊部的同事有人想轉換跑道，M我說有沒有人選介紹給他，好讓他頂替他接下工作，免得老闆離職單愛簽不簽，以工作沒人接替為由，要他多待幾個月，到時他的新公司要是轉變心意就糟了。

我把阿修介紹給他，阿修頂著剛退伍的平頭，一上班找我，還是大老遠喊著：「大姊.....」。全公司都知道我有這個學弟，有天連老闆下班經過我座位，湊過頭小聲問我，「這年輕人聽說是你學弟喔，不錯喔! 不是你男朋友哦?」看來大家以訛傳訛越來越嚴重，演變劇情成他是我的小狼狗，我都貼錢養他。拜託...，要是我養他，他還用得著來上班，頭腦也不想一想。通常會編這樣編都是年輕女同事，有時故意還找我麻煩，酸溜溜問我，你年紀比他大，怎會交到這男朋友之類。不堪其擾，我索性下禁令，要阿修上班時間別接近我，我們就這樣互不講話好一陣子，謠言才平息。有天我電腦當機，找資訊主管不在，結果是阿修下樓來檢查我電腦。「大姊，我跟你說喔，最新版本是說，我是你的同父異母弟弟，我媽被拋棄，過了好幾年我們才相認....」講到最後他撲嗤一笑，直講荒謬無比。

我們看起來並不太像是一般學姊弟樣子，我對他跟親弟弟沒兩樣，早餐都會帶兩份，一份放在茶水間等他自己去拿。晚上要下班，也是Msn給他。反正我們越是偷偷摸摸，背後要講我們一道，還是防不勝防。有晚他騎摩托車載我回家，好巧不巧就是在出公司外巷子給某個廣播電台阿姨
看到，接著大做文章把我們的故事又重編一次。

我們索性恢復正常，幾個妹妹看到我，可以感應她們用餘光在瞪我。反正我做事很仔細從不留人話柄，主管從不問我跟他的關係。之後阿修自己也參加公司聯誼，我們有一陣子過著各自交友的生活，除了週末偶而結伴到牛肉麵館吃個麵外，通常他與我之間的距離，就是樓上跟樓下同事關係。

「阿姐，我跟你說喔，廖文修偷偷交一個女朋友，你要小心!」工讀生妹妹傳來一個msn給我，剛看到以為又來了，故事都不知道編到第幾集了。「我今天有看到那個女生來找他，還送他巧克力，還有花」說得煞有其事，反正每天有不同版本，我還以為時間久了，就沒有這種閒閒沒事
做的嚼舌根。

下班遇到阿修，他手棒了一束玫瑰花，碰到我還嚇一跳。「做什麼虧心事? 」我拍他肩膀，他轉頭過來眼睛放大瞳孔。「沒有啊。」他摸摸頭，頭髮變長，撥一下流海。「那花誰給的啊?」我湊過去碰他手肘，順便聞一聞花的味道。「沒啊，就是廠商送的，說是生日禮物。」他倒是平平淡淡說了這個緣由。

我看著他離去，今天我們各自回家。他說要繞道同學家幫他修電腦，我就獨自走到小麵館點個大滷麵吃。吃完老闆娘還問，怎常跟你一塊來吃麵的男生沒陪我來，我含糊說他加班有事。拐進巷子，遇到幾個國中生在路口嘻嘻哈哈，路燈旁貼幾張附近出租房子的廣告，我稍稍瞄了一下，還真不便宜，小套房都要上萬。最近想搬到公司附近再近一點，可以多省點公車錢。公寓樓下門口，依稀有個人站在那邊，鬼鬼祟祟，我從包包把防狼噴劑拿在手上，新聞都報導這一區xx之狼出沒，專挑夜歸女子下手。那男子左顧右盼，我遠遠地喊，是誰。他楞住了，我走向前去，準備把噴霧灑在他臉上，才發現他是阿修。

「嚇死我了。」我的手還有發抖，幸虧沒噴出去。
「怎站在那邊?」
「你才嚇死我，這麼晚喊這麼大聲，你看那幾個國中生往我們這邊看。」
「對不起，我以為....」我看他摩托車前面的玫瑰花還躺在那邊。
「這麼晚等我幹嘛?」
「喔，就沒什麼啊，我去修完電腦，就想繞到你家找你，按了電鈴沒人應，我想你應該去吃麵，算一算還有半小時，就在這邊等囉。」我的每天行程他都一清二楚，我下了班通常都直接回家。「等一下!」他轉過頭，把玫瑰花拿出來。
「來! 送給你，生日快樂!」我今天生日嗎? 那不是暗戀他的女生送他的生日禮物? 我整個人僵住，看一下手錶，日期是10月30日，對! 今天是我生日。
「你怎知道我生日?」
「很簡單好不好，以前我們不是玩天使與小主人，你自己寫的啊，寫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，還有星座、血型。」當時交換個人資料，我都沒記在心上，他卻記得，一點也沒忘。禮物棒在手上，心是暖暖的。秋天乍到，微涼的晚風，輕拂在臉上，臉微微發燙，第一次收到這麼大的禮物，而且是男生送的。「幹嘛這麼破費，不請我吃好一點就好，這不便宜吧?!」嘴巴雖這麼說，我卻笑得很大聲。

秋意濃，台北的路樹葉子開始褪黃變色，我走出公司大門，準備到對面搭公車。阿修叫住我要載我回去，叫我等一下，他去拿安全帽給我。我轉頭看他的背影往公司走，眼睛突然一陣漆黑。下一秒，我人在醫院床上。

「大姊，大姊」聽到很熟悉的聲音，阿修呼喚了好幾聲，我才慢慢睜開眼睛。
「我怎麼了?」
「我走出來看到你倒在門口，警衛跟我扶你起來，坐計程車來的。」過一會醫生走進來，問了我感覺怎樣，哪裡疼，有什麼不舒服。我全身無力外，好像講不出哪裡不舒服。
「你以前有這樣子過嗎?」醫生寫一寫停頓問起我這件事。
「昏倒...沒有呢...」我盡量回想，但這是第一次這樣，心想也許是貧血吧。
「徐小姐，你要照一下X光，抽個血，檢查一下。」他撇過頭跟護士交代幾聲之後，就走出病房。
「醫生說，你等會站起來試試看，頭沒昏就可以回家了，他開了藥，等會到櫃臺結帳領藥。」「那照X光跟抽血呢?」阿修喊住護士問。
「喔。那就看你。要做的話，等會我來幫你查一下時間，來做一下檢查。」護士一貫語調，平平的。我抽完血，阿修扶我回家，一路他都沒說什麼，要走上樓梯時，他停下蹲坐在地上，「來!趴在我背上。」他不管我說什麼，命令語調硬要我搭上去。

上了五樓，看得見他後面脖子冒出一堆汗。我躺在床上休息，他出去買廣東粥給我吃，等我吃藥睡著後，他躺在外面沙發上睡。我睡夢中，依稀看到自己從山谷掉了下去，深不見底的黑洞，我恐懼失聲大叫，阿修衝了進來，安慰我那是夢，那是夢，別怕，我在這裡。

過了幾天，我到醫院回診，護士量完體溫，醫生把聽筒放在我背後，聽了一會，低頭寫病歷。護士把我的X光片遞給醫生，他放在玻璃上看了幾眼，眼神飄向我。
「徐小姐，你這幾天有沒有哪裡不舒服? 」他指指手跟腳的關節部位。
「最近是比較累，腳這邊會有點痠。」我按了腳踝兩側。醫生按著我的手臂和腳關節，問我痛不痛，他看了我皺眉頭的神情，轉頭盯看螢幕。
「徐小姐，你右大腿骨有輕微侵蝕現象，在我看來，你需要詳細檢查。」那些症狀代表什麼意思，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。
「我建議你來住院檢查，你的紅血球過低，恐怕已經對你的骨頭造成損壞。找一天來做切片穿刺，我們才能判斷病症。」他一字一字講下去，串連好幾個醫療名詞。我走出診療室，玻璃窗灑下落日餘暉，刺眼奪目，我用手遮了額頭，看窗外城市照明，家家戶戶一盞盞亮起，我坐在走
廊椅子上，發呆許久。

預約到醫院那天早上，出門前我站在鞋櫃，挑了一雙藍色的布鞋，對著鏡子看，臉色蒼白，拿起護唇膏擦了薄薄一層，拎了大帆布袋，裡面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。中午到血液科掛號，護士安排病房，我換上床上醫院的衣服，一位胖胖的醫生走了進來。
「待會護士會帶你去做血液檢查，到時再來看看你的白血球怎麼樣。」他的聲音溫厚帶些輕鬆，眼睛看了幾眼我的X光片。「做完之後，明天我們再來做骨髓穿刺。」他扶了鏡片一下，從他側面看，眼睛睫毛好長，我正看著出神，他一轉頭看著我。
「放輕鬆! 如果你有什麼不舒服，隨時跟護士說，不要不好意思。」

隔天躺在病床上，蔣醫生手裡那根針，大概有十公分長，要刺之前，我瞪大眼睛看。「會有點痛，你忍耐一下。」雖然有局部麻醉，醫生在我胸骨打下那支針，穿得很深，我的心揪結到想撕裂自己解脫這份痛楚。他抽取拔出那一剎那，痛與痠級數，飆到最高點。我癱在床上，兩眼無
神，護士曾進來放了東西，整間病房只有我，還有角落插著管子的老人家。

阿修探頭走了進來，我正在昏睡，醒來有一隻泰迪熊放在我枕頭旁。底下有張卡片，「小病童，加油! 要趕快好起來唷!」，簽名旁邊還畫了一個小小愛心。

第二天化驗結果出爐，蔣醫生眉頭深鎖，他把眼鏡放在桌上，看了報告很久之後說，「徐小姐，你的血液跟骨髓穿刺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，結果不太好。」我倒吸一口氣，儘管一夜未眠，翻來覆去，想過最壞的結果，但現在要繼續聽他講出事實，卻意識到椎心刺痛的撼動即將引發。

「你的白血球有癌化病變，據我們判斷，你骨髓癌細胞正在擴散，將你身體的白血球給破壞，指數一降低，你骨頭鈣質受損，所以你才會肌肉無力，還有疲倦貧血症狀產生。」他接下講我骨頭有多脆弱，容易疼痛或骨折，腦筋開始圍繞著這些名詞打轉，我想起家裡的爸爸、弟弟和小
妹，還有阿修。
「徐小姐....徐小姐....」醫生了我肩膀一下，「你還好嗎? 有哪裡不舒服嗎?」，他繼續解釋「多發性骨髓癌」和發病的症狀，預告往後做化療的副作用。走出病房，我身子往前蹬了一步，差點跌倒。望著窗外，凝視天空飛鳥，盤旋在屋頂附近，手扶著玻璃，身體漸漸往下滑，跌坐在地上。旁邊路過的人嚇到，驚呼醫生救命，他們把我扶回3D1病房，護士幫我蓋好被，看我意識清醒，問我要不要喝什麼。我兩眼看著天花板，心裡很想放聲大哭，卻哭不出來。

- to be continued-